季中扬　　东南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吕德文　　武汉大学社会学院教授

　　侯公涛　　河南省驻马店市西平县委书记

　　代辉　　山东省潍坊市高密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

　　移风易俗不是一个简单地依靠行政手段就能完成的工作，它本质上是群众工作，是为了给群众提供健康文明的生活方式。要以村民自治为基础，鼓励各地结合实际建立自己的约束性规范和倡导性标准。

　　“移风易俗，天下皆宁”。移不文明之风，易违背人民群众根本利益的陋习。推进农村移风易俗，是塑造文明乡风、良好家风、淳朴民风的重要过程。中央一号文件连续多年对推进农村移风易俗作出部署，各地各部门持续发力，农村风气持续好转，文明风尚更加浓厚。推进移风易俗的重要意义是什么？当前各地开展移风易俗工作取得了怎样的成效，还有哪些问题亟待解决？接下来移风易俗要朝着什么样的方向继续努力？本期对话邀请季中扬、吕德文两位专家和侯公涛、代辉两位地方领导展开交流讨论。

移风易俗既要“破旧”，也要“立新”

　　主持人：风俗作为社会文化的缩影，承载着农民群众的情感记忆。但随着时代发展，一些传统风俗习惯不再适应群众对美好生活追求的需要。您认为，新时代推进农村移风易俗的重要意义有哪些？

　　季中扬：在当代社会，风俗有着两面性，既承载着民众生活文化传统，又有一些不合现代文明理念的糟粕，只有通过移风易俗才能去芜存菁，促进优秀传统文化的现代转化。

　　具体而言，其一，移风易俗有助于减少因不良风气引发的社会矛盾和冲突，增强村民之间的凝聚力和归属感，促进乡村社会的和谐稳定；其二，移风易俗是乡村文化振兴的重要抓手，通过挖掘和传承优秀农耕文化，创造性地将其进行转化并融入现代文明体系，可以为乡村文化振兴提供助力，进而推动乡村精神文明建设。

　　吕德文：农村许多风俗习惯是在农业社会长期日积月累中形成的，随着社会的快速发展、技术进步，一些风俗习惯已经不再适用于当前的社会环境，但人们仍然习惯于遵循这些旧有的规范。这就会带来两方面影响，一方面，优良的风俗习惯在农村地区仍然发挥着“稳定器”的作用，所以在开展移风易俗工作时的一个前提是继承与发扬公序良俗，有助于在农村地区形成良好的社会风尚。另一方面，也有一些不良风俗习惯给农民造成了负担与困扰，甚至阻碍社会发展，那么也需要破除陈规陋俗来实现社会的进步。

　　代辉：新时代推进农村移风易俗工作是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重要内容。通过革除封建迷信、厚葬薄养、天价彩礼等陋习，重塑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为引领的乡村道德规范，为乡村振兴提供强大的精神动力和文化支撑。同时，开展移风易俗也是维护人民群众切身利益的具体举措。当前，一些农村地区名目繁多的“份子钱”形成“人情债”链条，给群众带来较大的经济负担。将群众从沉重的人情消费和无效支出中解放出来，能促进更多资源投入生产发展与民生改善。

　　侯公涛：通过河南省西平县的实践，我认为移风易俗有以下重要意义。一是减轻群众负担，释放发展活力。破除陋习能直接减轻经济负担，让农民有更多资源投入生产生活。二是重塑文明乡风，促进社会和谐。过去“彩礼攀比”导致邻里关系紧张，甚至引发家庭矛盾。如今西平县此类矛盾纠纷同比下降42%，乡风文明成为凝聚人心的精神纽带。三是创新治理模式，夯实基层根基。将移风易俗与文明实践、建设和美乡村等深度融合，让群众在参与中实现自我教育、自我管理。

　　主持人：在移风易俗过程中要坚持树立新风与尊重传统并举，讲方法重引导，顺应时代变迁、立足实际情况，既要坚决对不良风气说不，又要帮着农民想出路、找办法。具体来说，开展移风易俗时要注意什么？

　　吕德文：我认为总体上要坚持三个原则。第一是要尊重差异、因地制宜。无论何种风俗习惯都有其社会基础、历史缘由。尤其是我国区域差异较大，各个地方的自然条件、历史传统不同，风俗习惯也不一样，所以应尊重每个地方的差异。需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结合当地的实际情况，进而各个击破。第二是要守好底线。坚持法治原则，不能因为移风易俗而破坏农村社会秩序。第三就是要久久为功。因为风俗习惯往往跟每个人的生活层面、生活领域，甚至私人生活都有关系，所以要做好群众思想工作，用倡导性的手段让群众自己转变观念，才能水到渠成。

　　侯公涛：移风易俗是一项既要“破旧”更要“立新”的长期工程，要以群众获得感为标尺，以文化自信为根基，疏堵结合、因势利导。具体实践中，应重点把握以下四点：

　　一是建立文化地图，保留原始风貌。系统梳理区域内婚丧嫁娶、节庆祭祀等习俗的历史渊源及现实功能，区分陋习与优秀传统文化。二是强化数字赋能，开发评议系统。将村规民约转化为可量化指标，通过积分制管理实现柔性约束，积分可兑换公共服务或生产物资。三是培育新型组织，建强工作力量。组建由返乡青年、非遗传承人等组成的乡村事务理事会，形成内生治理力量。四是强化法治协同，注重社会效果。制定习俗负面清单，明确法律禁止事项与倡导方向，配套典型案例司法指引。

“旧俗渐退、新风渐兴”的治理格局初步形成

　　主持人：近年来，各地各部门加大力度扎实推动移风易俗工作，取得明显成效。去年11月，农业农村部召开全国乡村治理暨农村移风易俗工作推进会，系统总结了乡村治理和农村移风易俗工作成效及经验做法。当前移风易俗工作现状如何？有哪些典型经验做法可供借鉴？

　　季中扬：近年来，我国农村地区的移风易俗工作取得了显著成效，尤其是在治理高额彩礼、人情攀比、厚葬薄养、铺张浪费等突出问题方面，农民的支出负担明显减轻，乡村焕发文明新气象。

　　就典型经验做法来看，主要包括几个方面。一是健全制度约束，风俗变革抓“主线”。如江苏省沭阳县成立了乡风文明工作领导小组，将移风易俗纳入乡镇高质量考核，纳入文明村镇、文明单位评选标准。据东南大学与南京农业大学精神文明建设联合调研课题组统计，在高价彩礼、大操大办等农村移风易俗重点领域突出问题专项治理工作开展3年后，已有68.8%的调研村庄重新修订了村规民约，并将移风易俗内容纳入其中。大多数乡村都对结婚彩礼、宴请席数、席面标准、宴请随礼等规格制定了明确的最高上限。

　　二是因地施策并举，引领示范塑“主体”。各地各部门积极创新推进专项治理的模式路径，多措并举、综合施策革除陈规陋习。如评选“文明家庭”“好媳妇”“好公婆”等典型，用身边人、身边事教育引导群众，形成学习先进、争当先进的良好氛围。

　　三是倡导公益服务，婚丧惠民显“主位”。不少农村地区都在扩大公共服务上不断拓展思路、创新模式，包括建设农村公益性公墓、加强相关补贴、提供公共办事场所、规定宴席标准、出台指导意见等内容。

　　吕德文：我在调研中看到，湖北省恩施州的鹤峰县通过当地县委、县政府持续不断地推进移风易俗工作，大力实施以“最美”系列评选为载体的全民素质提升工程，当地连续多年在综治维稳、安全生产等工作方面在恩施州处于领先地位，群众安全感、满意度等测评稳居湖北省第一方阵，荣获“国家生态文明建设示范县”，荣登“中国十佳诗意休闲小城榜”前十名。

　　代辉：山东省高密市通过多年持续推进移风易俗工作，孝亲敬老的传统美德得到较好传承，乡村精神文明建设水平有了很大提升。

　　在殡葬领域改革方面，高密市创新惠民殡葬政策，对符合文明治丧规范的群众实行殡葬费用先缴后返的政策，将惠民殡葬与丧葬陋俗治理相结合，形成了白事简办的新风尚。去年，高密市推动全市910个社区（村居）重新修订村规民约。修订过程中注重激活村民的主体意识，将红白喜事的简办标准、“低彩礼”的具体要求等写入其中，并进行量化赋分，群众可根据账户积分在村里的“美德超市”兑换实物，激励群众以“德”换“得”。

　　侯公涛：当前，西平县已初步形成“旧俗渐退、新风渐兴”的治理格局。一是三级联动强根基，靶向攻坚提质效。将农村“人才缺失化、环境脏乱化、乡风庸俗化、建设无序化、村庄空心化、农民老龄化、农村光棍化、治理表面化、作风浮漂化”等十化问题纳入全县“一号工程”，通过“问题—责任—节点”三单管理实现县、乡、村三级协同治理。创新专班模式，针对婚丧陋习推出“精神建设+文化传承+专项治理”“组合拳”，形成闭环治理链条。二是刚性约束立规矩，柔性引导促长效。出台《领导干部婚丧喜庆“十不准”》，严控酒席名目，推行公务点餐模式。制定村规民约标准化方案，创新“积分存折”“乡村大食堂”等载体形式。三是实践赋能育新风，文化浸润显特色。连续四年举办“移风易俗新风尚，文明西平正能量”主题实践活动，累计开展107类140余个特色活动。

　　主持人：高额彩礼现象一直是社会讨论的热点问题，今年的中央一号文件对此强调“综合治理”，还提到，“加大对婚托婚骗等违法行为的打击力度”。您认为造成高额彩礼问题的原因是什么？可以采取哪些手段，助力形成治理农村高额彩礼的良好生态和坚实链条？

　　季中扬：造成高额彩礼问题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是经济因素。在一些经济相对发达的农村地区，彩礼金额往往较高。其次是社会攀比心理作祟。在一些地区，彩礼的高低与男方家庭的经济实力和社会地位挂钩，成为一种炫耀和攀比的手段。这种观念使得彩礼金额不断攀升，形成恶性循环。最后值得注意的是性别失衡问题。根据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中国男性人口超过女性人口3490万人，这种性别比例失调在农村地区尤为严重，为了在婚姻市场中获得优势，男性不得不支付更高的彩礼。

　　治理农村高额彩礼需要多措并举。一是强化宣传教育，尤其要重视自媒体阵地，提高群众认知，让民众自觉认识到彩礼攀比是恶俗，不符合现代文明理念。二是经济不发达地区的工作重点是通过发展乡村产业、促进就业创业等方式，提高农民的收入水平，减轻因经济压力导致的高额彩礼问题。比如江苏省沭阳县，当地通过发展花木产业，鼓励农民创业，有效提高了农民的收入水平，减轻了彩礼负担。三是加强监管，遏制不良风气。通过加强基层治理，对高额彩礼等不良风气进行监管和整治。

　　侯公涛：高额彩礼表面是“风俗问题”，实则是社会转型期多重矛盾的集中体现。治理高额彩礼不能“就彩礼谈彩礼”，只有让农民腰包鼓起来、后顾之忧少起来、文化认同强起来，才能让彩礼回归“礼”的本质、彰显“情”的温度。

　　西平县治理高额彩礼重点从三方面发力。一是经济赋能，夯实“不靠彩礼也能过好日子”的底气。加大对县域经济特别是乡村产业的政策扶持和资金投入，推动资源下沉、金融下乡，不断促进乡村经济发展壮大。针对农村青年意愿及特长，开展技能培训，推动其技能成才、技能致富。二是制度约束，用“硬规矩+软引导”划出红线。细化村规民约，倡导“彩礼不超过3万元、婚宴不超过15桌”等标准，由红白理事会监督执行。激活家风教育，在中小学校开设“家风课堂”，重塑婚姻家庭价值观。三是长效联动，构建跨部门协同治理网络。建立民政、妇联、公安数据共享平台，对“彩礼异常升高村”重点约谈督导。

　　主持人：随着农村社会的发展，移风易俗工作也面临着新问题，今年中央一号文件首次提出“加强宗祠规范管理”和“深入整治低俗表演活动”，有着十分明确的现实指向，您认为接下来要如何落实这些新要求？

　　季中扬：我认为可以从以下方面入手。第一，明确宗祠功能定位，优化空间利用。宗祠作为传统文化的重要载体，应被赋予新的时代内涵，可以通过将宗祠改造成村史馆、文化活动中心等方式，使其成为乡村文化振兴的重要阵地。第二，推动基层群众自治。通过村规民约明确宗祠活动的边界，例如规定不得占用耕地、不得铺张浪费，确保宗祠活动合法合规。发挥红白理事会、村民议事会等组织的作用，引导农民群众自觉参与宗祠管理，确保管理措施能够落地生根。

　　代辉：深入整治低俗表演活动，高密市将着重从以下三方面入手：一要加强宣传教育，利用多种渠道普及文明殡葬、文明婚庆的理念，提升农民群众的文化素养。二要加强执法力度，对红白事中的表演节目加强把关，建立“村申报镇审批县备案”机制，规范演出内容，取缔低俗、恶趣味的表演。三要加快文化活动替代与创新，推广健康文艺活动，培育挖掘乡村文艺能人和“草根名嘴”，组织节目创排、巡回演出，以优质文化挤压低俗空间。

移风易俗要与农民现在的生活方式相结合

　　主持人：受传统文化、熟人社会、人情往来关系复杂等因素影响，一些地方仍存在厚葬薄养、铺张攀比等现象，给农民带来沉重的经济负担，影响了农民的生活质量，损害了农村的文明风气。您认为，当前推进移风易俗治理工作面临哪些机遇和挑战？

　　季中扬：就移风易俗治理工作的机遇来看，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方面，政策支持与法律保障日趋完善。另一方面，相关内容的宣传广度与深度不断加强，随着互联网和新媒体的发展，宣传教育的渠道、形式更加多样。

　　同时也面临一些挑战。如传统观念根深蒂固，形成较大阻力。如高额彩礼、厚葬薄养等，改变这些观念需要长期的努力。再如农村社会结构复杂，移风易俗工作容易受到人情世故的干扰。例如，红白事中的随礼金额、宴席规模等，往往与人情往来密切相关，改变这些习俗需要克服较大的社会压力。此外，随着城镇化进程的加快，农村人口流动性增大，传统的乡村治理模式面临挑战。

　　代辉：在实际工作中，移风易俗仍面临一些挑战。一是观念桎梏，部分群众仍将陋习视为“文化传统”，盲目硬性改革可能会引起抵触情绪。二是执行难度，婚丧喜庆事宜是家庭中的大事，且具有一定的私密性，很多群众将其视为“一辈子只有一次”的大事，将仪式看作对父母长辈的孝敬和自身实力的展示，治理难度较大。我认为，移风易俗的关键在于找到传统的情感表达与现代社会公共利益之间的平衡点，在将传统文化中积极的元素保留下来的同时摒弃那些不符合现代社会要求的陈规陋俗。

　　主持人：农村移风易俗重在常抓不懈，需要多管齐下、久久为功。接下来移风易俗工作要朝着什么样的方向继续努力？

　　季中扬：移风易俗工作要朝着更加深入、全面、可持续的方向继续努力。未来，应进一步强化宣传教育，通过多种渠道和创新形式，广泛传播移风易俗的理念和做法，提高农民群众的认知度，营造良好的社会氛围。同时，要持续加强制度建设，完善村规民约、红白理事会等组织的运作机制，明确操办婚丧嫁娶的标准和要求，确保措施能够落地生根。此外，注重激发农民群众的内生动力，通过评选典型人物、设立奖励机制等方式，引导群众自觉参与到移风易俗工作中来。最后，注重文化传承与创新，挖掘和传承优秀传统文化，将其与现代文明相结合，为移风易俗工作提供文化支撑，推动乡村文化振兴。

　　吕德文：移风易俗要跟农民现在的生活方式相结合，当前中国广大农村正面临着不少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的新变化。要看到，移风易俗不是一个简单地依靠行政手段就能完成的工作，它本质上是群众工作，是为了给群众提供健康文明的生活方式。要以村民自治为基础，鼓励各地结合实际建立自己的约束性规范和倡导性标准。一方面，通过自治，有利于准确识别问题的关键。通常而言，无论是高额彩礼、人情往来还是婚丧嫁娶仪式的操办，都需要和当地的经济社会发展水平相当，在这方面，当地群众最有发言权。并且，风俗习惯有一定的历史文化传统，当地群众也最了解传统规范。另一方面，通过自治也更容易建立长效机制。有些地方探索了移风易俗理事会，吸纳了地方上有威望的人、民间习俗的操办者以及村干部，他们生活在其中，且具有公益性，能够及时了解群众诉求。

　　代辉：一是强化党组织领导。发挥基层党组织战斗堡垒、党员先锋模范作用等。强化工作培训，将移风易俗政策作为村党组织书记培训、红白理事会培训的重要内容。二是强化宣传教育。全面宣传宣讲移风易俗政策和文明理念，广泛宣传移风易俗典型经验做法。深化“我们的节日”主题活动，利用传统节日，开展“移风易俗我践行”宣传活动。三是强化依法惩戒。依法依规打击婚托、婚恋诈骗、有组织婚骗，以及恶俗婚闹、非法宗教活动、黄赌毒等违法行为。四是强化激励引导。充分发挥道德模范、身边好人、好婆婆、好媳妇等群体示范作用，倡导其带头摒弃陋习。

　　主持人：乡村振兴，乡风文明是保障；文明乡风，移风易俗是关键。推进移风易俗，要在充分贴合农村实际，尊重当地传统习俗的基础上，不断加强和改进乡村治理。近年来各地在革除农村陋习、倡树文明新风方面取得了明显成效，但因为传统观念根深蒂固、农村社会结构复杂等原因，诸如高额彩礼、红白事大操大办等陈规陋习，在一些农村地区依然存在，给农民群众造成了不小的经济和精神负担。接下来要持续加强制度建设、创新推出务实有效的工作方式，把推进移风易俗工作引向深入。还要看到，农村移风易俗绝非一日之功。深入推进移风易俗工作，各地要积极出实招、用真功，将工作落细落小，以久久为功、持之以恒的定力和耐心，为乡村振兴持续注入文明力量。感谢四位嘉宾做客《对话》栏目，带来精彩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