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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人见物见生活 留形留人留乡愁——专家和地方负责人谈传统村落保护

时间:2024-01-17 来源:农民日报 阅读次数:

       嘉宾

  罗德胤 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住房城乡建设部传统村落专家指导委员会副主任委员

  李严 天津大学建筑学院副教授、建筑文化遗产传承信息技术文化和旅游部重点实验室(天津大学)副主任

  饶罡明 安徽省黄山市黟县人民政府党组成员、副县长

  主持人

  农民日报·中国农网记者 刘知宜 见习记者 韩松妍

  传统村落是乡村文化遗产的博物馆,也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资源宝库。为了加强对传统村落和乡村特色风貌的保护,近年来我国持续开展传统村落保护、调查等工作。目前,全国已有六批次共8155个传统村落列入国家级保护名录。如何理解传统村落保护的重要意义?我国传统村落保护进展如何?应该如何做好活态传承与活化利用?本期对话邀请罗德胤、李严、饶罡明等业内专家与地方负责人就相关话题进行深入探讨。

  传统村落是中华民族农耕文明延续至今的重要文化遗产,具有独特的历史、文化、科学、艺术、经济和社会价值。目前我国传统村落保护发展已进入整体性区域性新阶段

  主持人:传统村落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重要载体,是农耕文明和乡土文化的智慧缩影。近些年,我国对传统村落保护的力度不断加大,如何理解传统村落保护的重要意义?目前我国传统村落保护的现状如何?

  罗德胤:传统村落保护的重要意义,可以从以下两个方面来理解。首先是作为历史的见证,我国自古就是农耕大国,见证这一历史特性的文化遗产中,最主要的就是传统村落。乡土建筑是以聚落为单元存在的,因此研究和保护乡土建筑的最佳方式也是以聚落为单元。当然,要把所有村落都保护起来是不现实的,应当选取部分有代表性的、文化遗产保留较多的村落进行保护,这些就是传统村落。其次是作为中华民族文化认同和文化自豪的载体。我国幅员辽阔,民族众多,不同地域、不同民族的人民创造了丰富璀璨的乡土建筑和民俗文化。只有保留尽量多类型的传统村落,才能全面体现中华文明,也为创造美好生活提供源源不断的精神动力。

  目前我国传统村落保护既取得了显著成绩,也面临着不少挑战。从2012年至2023年,由住房城乡建设部牵头组织传统村落调查和评审,先后公布六批共8155个国家级传统村落,这是全球规模最大的农耕文化遗产。同时,传统村落的保护工作还正面临保护资金不足、保护技术专业性有待提高、保护观念有待加强等问题。

  李严:传统村落是中华民族农耕文明延续至今的重要文化遗产,具有独特的历史、文化、科学、艺术、经济和社会价值。从乡村振兴的角度来看,传统村落保护如果能发挥如乡村养老这样的实际作用,更有利于其保护与发展。

  2020年起,财政部、住房城乡建设部共同组织实施传统村落集中连片保护利用示范工作,并于2020年和2022年分别遴选了10个市和40个县(市、区)进行集中连片保护利用示范,中央财政对每个示范地区给予1.5亿元补助,并要求地方多渠道吸引社会资本投入,形成长效保护利用机制。传统村落的保护发展进入整体性区域性新阶段。

  饶罡明:不同地域、不同时期的传统村落,根据气候条件、山水地理、建筑材料和工艺以及地域风俗习惯等方面的不同,展现出地方文化和空间形态差异。安徽省黟县宏村、西递村就是皖南最具代表性的徽派古建筑,西递村至今完好保存着典型的明清古村落风格,有“活的古民居博物馆”之称;宏村的牛形水系深刻体现了人类利用自然、改造自然的卓越智慧。2020年,“中国皖南古村落——西递、宏村”作为“人类古老文明的见证,传统建筑的典型作品,人和自然结合的光辉典范”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

  以黟县的传统村落保护情况为例,黟县共有中国传统村落46个,总量居安徽省第二,还拥有省级传统村落14个,境内有西递、宏村1处世界文化遗产,1座国家历史文化名城,4处全国重点文保单位,6个全国历史文化名村,完整保存1684幢明清古民居。黟县严格实施挂牌保护,严禁拆除、损毁传统村落和传统建筑。

  主持人:有调研数据显示,2002年至2017年的15年间,中国传统村落锐减近92万个,正以每天1.6个的速度持续递减。这意味着什么?传统村落遭到破坏的原因主要有哪些?

  罗德胤:过去我们没有对全国到底有多少传统村落进行详细调查统计,只知道很多村落在消失,而这些消失的村落中,有一部分就是传统村落。2012年之后,随着评审传统村落工作的开展,各级政府、社会各界对传统村落的价值认识逐渐提高,我们对全国还有多少传统村落有了基本掌握,传统村落消失的现象也得到遏制。

  传统村落遭到破坏的原因,也大致可以分为2012年之前和之后两个阶段。在2012年之前,传统村落遭到破坏主要源于发展与保护之间的矛盾,部分乡村在改造发展时未能将传统村落作为特殊对象甄别处理,在提升农村基础设施、改善农村生活环境的同时也导致了部分传统村落的破坏甚至消失。还有的破坏来自村民自发的建设行为,许多村民在观念和经济上尚未具备保护传统民居的条件,在建设新房的同时客观上也产生了破坏传统村落的结果。在2012年之后,随着相关文件的发布和相关培训的开展,因政府项目而导致传统村落消失的现象已基本杜绝,因村民建房而导致的传统民居破坏也有所缓解。不过,随着我国城市化水平的进一步提高,因缺乏维护而导致闲置、破败乃至倒塌,成为这一阶段传统民居被破坏的主要因素。

  饶罡明:不少村庄因人员减少而逐渐没落,成了“留守村”“空心村”。在皖南山区,随着社会持续发展,受经济虹吸、外出求学、跟随子女等多重因素影响,村庄空心化、闲置化现象更趋明显。当前,黟县通过创新开展乡村运营工作,立足乡村各类生态资源优势,通过组建县、乡、村三级运营主体,整合政府、村集体、财政、市场、金融、村民等各方资源,激活利用农村资源,发展乡村特色产业,着力探索政府引导,村集体、企业和社会各界参与,市场化运作、可持续发展的村级集体经济实践路径,着力从激活乡村发展内生动力出发,解决“空心村”问题,通过发展来更好保护本地传统村落。

  应在传统村落的规划设计改造中普及“改造最小化”的基本理念,在触觉上提高舒适性,允许使用板材、纺织物等现代材料,而涉及视觉的部分,最大程度地保留、显露传统民居的原有材料

  主持人:传统村落的建筑和景观造型古朴、底蕴深厚,但也不可避免存在设施陈旧、安全隐患、不适配现代生活等问题,如何在保护传统村落底色与风貌的前提下,兼顾村民居住条件改善和村庄发展的需求?

  罗德胤:传统村落要得到妥善保护,除了少数质量极高、能以文旅资源为发展主线的村庄之外,大多数村庄都要解决如何将现代化基础设施植入传统村落之中的问题。这些基础设施可以分为公共和家庭两部分:公共基础设施包括道路、电力、给排水等系统,需要从规划层面解决技术问题,也需要各级政府用公共资金来解决成本问题;家庭部分主要涉及传统民居的修复和改造,需要专业化的设计以及相匹配的施工。

  目前,从技术方面来讲,如何结合传统与现代还缺乏普遍共识,导致很多工程没有真正起到通过修复传统民居来展示历史要素、营造历史氛围的作用,而只是实现了居住舒适的目的。

  鉴于此,应在传统村落的规划设计改造中普及“改造最小化”的基本理念,在触觉上提高舒适性,允许使用板材、纺织物等现代材料,而涉及视觉的部分,最大程度地保留、显露传统民居的原有材料。

  李严:建议分类对待,进行适宜性改造。要在保护中求发展,而不是“一刀切”式的刻板保护。具体来说,要在专业人员的技术支持下,鼓励村民自发组织建设村中环境,对自然资源差一些的城郊村采取绣花式、见缝插针式环境美化。要发动社会各界力量,采取智力支持、实地帮扶、低成本操作、落地性强的措施,有针对性地落实在保护中求发展要求,从而实现基础服务设施的优化、村民居住环境的改善。

  饶罡明:黟县的特色保护做法是推行“清、拆、整、修、改、建、管”七步村庄营造法,制定黟县和美乡村建设“十不准十提倡”规定,并罗列负面清单,层层开展培训,做到人人皆知、人人遵守。深耕“金边银角”,突出传统技艺做法,深挖村庄特色文化,配以地方特色的山石、青石板,加以绿植点缀,再现原汁原味的古村场景,从而打造一批具有吸引力和内在活力的示范村。2023年,黟县综合治理自然村26个,创建美丽乡村省级中心村6个;碧山村、关麓村、潭口村、江溪柯村片入选安徽省首批和美乡村精品示范村建设名单,宏村、塔川村等5个村获评安徽省第一批美丽宜居村庄,西递村入选全国乡村治理示范村。

  主持人:当前一些传统村落面临过度商业化、空心化、“千村一面”等问题,如何应对?传统村落应怎样实现对历史文化资源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

  罗德胤:出现这些问题,根源上是对传统村落的遗产价值没有做出全面分析和彻底挖掘,导致没有提炼出最有特色、也最有潜力的要素。因为没挖掘出价值特色,规划设计上就没有抓手,也就只好从其他已有案例中照搬套路,其结果必然是“千村一面”或过度商业化,也无法解决空心化的问题。要解决这个问题,首先还是要回到遗产价值的研究和挖掘,争取提炼出具有可信度的价值特征;如果经过深入研究和广泛讨论,在第一阶段仍然无法提炼出价值特征,可以允许在控制投入的前提下,先开展基本的保护工作,使传统村落避免被继续破坏,同时开展一批小型设计项目,待其落成后观察运营效果,然后再讨论和研究,是否已经出现新的、可以作为抓手的价值特色。传统村落一旦能在保护的基础上实现活化利用,必然成为乡村振兴的一个示范点,从而实现双赢。

  传统村落要实现活化发展,需要在挖掘其遗产价值的基础上开展创造性转化。价值挖掘和创造性转化,二者缺一不可,要相互衬托、相互增强。举个例子,我们在河南省新县西河村开展规划设计时,通过将西河村各项遗产要素放到全国范围内进行横向比较,得出河道景观是本地最有历史内涵、也最具未来潜力的要素,于是围绕河道景观策划了一系列的景观工程和建筑项目,并跟村民们一起开展项目实施;这些工程和项目在极大程度上提升了西河村的景观环境,也提高了西河村的公共属性,成为村民和市民都很喜爱的社区型乡野公园。

  李严:村落空心化是城镇化进程中的普遍现象,也直接导致了传统村落的衰落。还有的地方存在“博物馆式”开发现象,即以保护传统村落为借口,让村民从村中搬出,对传统村落的民俗文化造成不可弥补的破坏。另外,还有一些传统村落在文旅产业开发过程中逐渐变成只见游客和漂亮房子的“客栈村”、缺少原住民的“文化空壳村”。

  应对这些问题,一方面,要减少人为破坏、政策性破坏,减缓破坏速度。有的传统村落被无序建设破坏,扶持乡村的好政策反而破坏了传统村落原有的格局、风貌。为此应该在管理层面建立防火墙机制,用经济、行政手段避免这类建设性破坏。要建立对传统村落保护的监督机制,实时跟踪监督,遇到问题及时解决,进一步加强传统村落保护管理。另一方面,要谋求村民生活水平的提升,保护环境资源,吸引村民留在村里,吸引城里人到乡村。可培育村落传统生产技艺产业链,将村落的物质文化遗产和非物质文化遗产资源与文化创意产业相结合,延续和复兴村落传统产业内生式发展,让原住民成为传统村落保护与利用的主要参与者和受益者。

  以县域为单位开展传统村落保护发展,可以作为下一步的重要抓手,这也有利于县域文化品牌的建立、传播和强化

  主持人:当前,推进古村落保护工作还存在哪些挑战与难点?下一步应从何处着手重点推进?

  罗德胤:传统村落在全国分布不平均,东南和西南地区是最大的两个片区,华北地区是第三大片区。保留传统村落最多的107个县区,传统村落数量在全国的占比达到了41%。保护需要投入大量资金,如果在个别村落上投入太多,就会忽视大多数,但如果平均分配,每一个村落又只能得到很少的资金,起不到保护效果。因此,以县域为单位开展传统村落保护发展,可以作为下一步的重要抓手。

  以县域为单位开展工作,最大的好处是有利于县域文化品牌的建立、传播和强化,县域文化品牌一旦建立,会带动起一系列良性循环。比如浙江省松阳县自2011年以来,围绕“田园松阳”“最后的江南秘境”“古典中国的县域样本”三个文化品牌,有效整合各路资金,通过12年的持续努力,建成了国内外都很关注的一个示范区。

  李严:面对传统村落保护“没人管”与“都在管”、火灾或地质灾害等突发隐患存在、缺乏管控与计划的旅游区盲目建设等问题,应从制度、智力、保障、活态四个层面重点发力。

  具体来说,一是建立全国监管平台,绘制“全国一张图”,指导各地村落保护和利用协同工作,开展长链条文旅服务;二是深化价值认知,挖掘传统村落的智慧,完善智慧数字博物馆,建立学术库,提升全社会认知水平,为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做准备;三是建立社会监管平台,提升保护监管水平,建立传统村落保护的组织机构体系,防止各部门监管交叉;四是鼓励村民在专业人员指导下自组织建设、发展产业、回乡创业养老,维护其文化生活空间。

  饶罡明:挑战方面,一是保护建设资金投入不足。传统村落保护利用资金主要来自财政,投入渠道单一,资金缺口较大。特别是单体传统建筑保护资金缺口大、项目争取难度大,县财政财力有限,无法从根本上解决保护难题。二是法律法规不完善。目前,保护物质文化遗产与非物质文化遗产共存的传统村落往往与其现代化发展构成矛盾,还缺少专门的法律法规来加以规范。在明晰各方职责、保障村民和市场主体权益、如何有效活化利用等方面,缺少足够的法律依据。三是保护利用仍需强化。不少传统村落基础设施建设落后,一些传统建筑和资源受制于产权不明晰、产权人共有且意见不统一等原因,流转使用难度大,传统村落价值得不到充分发挥,村落潜力释放不充分。产业以乡村旅游和民宿产业居多,吸引社会资本投入的政策不活、办法不多,造成潜力释放不充分。

  应对这些问题,一要从行政立法、规划制度等方面入手,建立健全传统村落保护管理制度体系。出台传统村落及其传统建筑保护相关保护条例,规范传统村落、传统建筑保护的评定标准和程序等。大力实施“双招双引”,加快传统村落历史文化资源的活态传承与活化利用,推动产业转型和乡村振兴,实现传统村落保护利用和经济社会发展双赢。二要科学编制保护利用规划。从区域特色和民俗风情实际出发,研究制定传统村落保护发展和分级分类分区域保护利用规划,并融入村庄总体规划中。严格限制核心保护区拆建,建筑风格、高度、密度、色彩等控制指标,乡、村两级定期组织进行巡查。三要完善相关政策措施。加强传统村落保护专业机构和工匠人才队伍建设。多渠道筹措传统村落保护发展资金,通过制定鼓励政策,吸纳社会资金、风险投资基金、使用人出资等社会资本参与传统村落保护和利用工作,发展传统村落的产业经济。要始终秉承传统村落“见人、见物、见生活”“留形、留人、留乡愁”的要求,充分利用资源禀赋、挖掘传统村落的文化内涵。

  主持人:传统村落保护,关键是要发掘村庄长久发展的潜力与动力。在您的工作和调研经历中,有哪些值得借鉴的典型经验可以分享?

  李严:云南丽江落水村通过乡规民约,自发解决了文化生活空间被旅游开发破坏的问题。落水村是母系大家庭,一开始曾尝试通过分家来增加参与旅游产业的家户人数,但村委会发现这样的结果会使村里的母系大家庭逐渐瓦解,破坏了摩梭人的传统文化体系。村委会通过乡规民约的方式,规定每户派一人参与旅游服务活动,只认“一个火塘”,即母系大家庭的这个“火塘”,这样就保住了母系大家庭这个重要的传统文化资源。

  当前,还有不少地方开启了传统村落保护的“数字化模式”,目前住房和城乡建设部已搭建起“中国传统村落数字博物馆”,覆盖300多个传统村落。各地提交的文件不仅有保护规划图纸,还有历史建构与环境要素的详细属性表。属性信息包括名称、位置、规模、始建年代、产权、当前用途、是否列入保护名录、保护现状与简介等,根据建设背景、年代、功能和技术做法对同类数据进行量化统计。建议继续完善补充其他村落,只要有能力就多测绘存档,形成更完整的数字化记录。

  饶罡明:黟县结合传统村落保护利用,将传统村落优势资源纳入乡村运营范畴,实施“百村行动”,形成了以宏村、西递村等为代表的旅游村庄运营,构建了产权共有、发展共享的运营模式。聚焦本村优势产业或工匠人才,按照“一村一品、一村一产业”思路,形成了以石亭村、塔川村等为代表的民宿特色村,以胡门村、古黄村等为代表的农产品产业村,构建了产业引领、特色发展的运营模式。

  黟县柯村始建于南宋初年,距今已有800余年的历史,保存传统的依山傍水建筑格局,村内现有柯氏宗祠等古建筑20多栋,同时拥有深厚的红色文化底蕴,声震皖南的“柯村暴动”也发源于此,被誉为“皖南红色第一村”。通过深挖红色文化势能,该村相继完成皖南苏维埃政府旧址、方志敏办公旧址展陈提升,相继建成并对外开放皖南苏维埃政府财政部和交通部、柯村村史馆、红军大讲堂等场景馆。随着文旅资源节点的增多,该村根据不同需求差异化定制参观路线,以满足不同群体的个性化需求。

  主持人:传统村落是中华悠久农耕文明的重要见证与留存。当前传统村落的保护工作成效与挑战并存,传统村落要在保护中实现活化发展,就必须要平衡传统与现代,兼顾价值挖掘和创造性转化,既要满足当代人的生产生活需要,也要满足现代化发展的需求。面对传统村落保护工作中存在的“村庄空心化”“过度商业化”等挑战,下一步应以县域为单位实践探索,从制度、智力、保障、活态四个层面重点推进相关工作。感谢三位嘉宾做客《对话》栏目,分享精彩观点!